笼子变回了鸟

This Town

1.

    我在另一座陌生城市工作三年后在一个只打雷不下雨的春日傍晚回到家乡。

    那个夜晚瑛本来计划和她女友去清吧放松,她来机场接我时告诉我。我想说你不用来接我,开口道:“好久不见,还是朝夕相处的感觉。”我曾对每个好久不见的朋友都这样说过。这句话是块廉价赌石市场的玉石原料,只有赌徒想去切开一探究竟。

    瑛家里一直留着我的牙杯牙刷和碗筷,没用几次的软毛牙刷的毛泛黄,瑛将它抛进垃圾桶,如同丢弃一颗腐烂的苹果。瑛的父亲煮了面条,母亲又提前点了外卖,餐桌上一时间拥挤杂乱。

    “面条好吃吗?”

    “挺好吃的。”

    “在外边你找的活儿和这里区别大吗?”

    “在哪里都差不多的。”

    “那当初出去做什么……我跟你妈说一声你今晚住我们这儿了。”

    “不用了,他们只知道我最近回来。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好吧。”

    事实上回乡这件事我提也没提。但父母今夜会获得消息,阿姨一定会告诉他们的。

    每次和瑛一起睡时我会先回忆先前每次同床共眠。她满十九岁的当日,入梦前我依偎在她腿边听她讲故事,聒噪得像小鸟。学车期间凌晨一点我疲惫不堪地蜷在她背后哀怨四小时后要起床,却像反抗规则的顽强蜉蝣迟迟不睡。我们在每个梦的间隙昏昏沉沉地抢被子。

    我躺在床上边回忆边盯着坐在书桌前的瑛,她拉开抽屉找东西。那身紫色的睡衣,我在两千三百多公里外的出租屋里,在没有工作泪水涟涟的饥饿夜晚里梦见过。紫色的瑛站在窗边,窗外幽蓝夜空藏不住一只浑身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白鲸,鲸尾在一片拥有黎黑面孔的丛林上方搅散云霭,丛林间到处闪闪发亮,到处都是随着云霭散落到人间的星子。我走向瑛,又经过她翻窗而出。我在向瑛做出伸手动作前开始坠落,坠入丛林,或乘鲸远去。夜空和丛林总在我坠落时中分崩离析。

    瑛倚在窗边向我展示手中的一简安神助眠的老山檀香,她一直没忘我睡前熏香的习惯,我应该给她带瓶香水的。打火机上的火苗舔舐尽掌中那根香的头颅,我将点燃的香放置在床右侧的窗台上,然后同瑛一起躺下。

    从我们平躺的角度望那根香,它上面大半截身子刚好与天空相伴。当时天尚在打雷,也开始飘雨丝了。燃香时的红星子面对天空那张被窗户框紧的长方形枯棕榈叶色的脸,洞穴里醒来的毒蛇爬上潮湿的窗台后悠悠吐着蛇信子。雷声更大了,天棕红色的脸一阵一阵发白。

    如同独自一人长途跋涉后的返璞归真,我对瑛说现在天脸色发白,哈哈,是被我烫的。

 

2.

    哺育我们的小镇在S市郊区,一直以传统手工艺和明清时期风格建筑、庭园为旅游特色。

    上世纪九十年代小镇上经常出现两鬓斑白举着相机的呆板老人,他们会在拍照的同时交流集邮和钓鱼。本世纪初几个诈骗团队来到镇上,他们以免费做脸部护理或肩部腰部理疗为诱饵,将人的半张脸涂上刺激药物或称多做了高价理疗事后收费,祖母被骗一百后回家做菜时多撒了两勺盐。近几年小镇现代化建设愈发成功,那些旧日里的特色景点外装上栏杆,竖上标牌,仿佛是被送进保留地的可怜虫。小镇在近几年的现代化建设中迷失,像个头戴黑礼帽身穿大马褂的老顽童,担当不同时代衔接缝隙间不伦不类的彷徨者。

    一条白墙黑瓦的老街在商业化气息浓重的街道独守空壳。我和瑛在白墙间喝着可乐,进了黑瓦下的一间猫咖。女店主正在给一只猫洗澡,猫惨叫声连连,地上好几只猫的皮毛柔软洁净。我想到跳蚤,右脚踝痒了起来。

    斯芬克斯猫跑下台阶朝我们望来,我朝它点了下头,它霍地跑来睡在了我的腿上。无毛的猫蜷缩着,像个婴孩,我坐着不动,开始看手机。瑛拍完几张猫的照片后也刷起了手机。两小时后我们离开并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对我们故地重游的散漫态度毫无意外。三年对我来说太漫长了,对小镇来说太短暂了。这条路口上的花店关了,那边马路旁新开了一家餐饮店,一条游客络绎不绝的老街,从街头到街尾一共开着三家相同品牌的连锁奶茶店。黄毛稚子站在十元店前挑玩具,耄耋老人坐在家门口数行人,服装店里永不缺乏唇红齿白、笑容满面的女店员。各种各样的店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屋檐间鸟去鸟来,水声中人歌人哭。相似之地和相似之人构筑起每个人心间永恒的故乡。

    老街旁的广场有人在放风筝。我心血来潮,在十元店买了一只奥特曼卡通图案的绿风筝。瑛夸我有行动力,我开心地笑。现在是我第一次放风筝,小时候我和瑛举着开好的垃圾袋在小镇上迎风跑,哪里有风,哪里就会跑出两个把垃圾袋当风筝放的孩子。

    广场上人很多。我们在广场中心相隔一段距离站立,试了五六次都没将风筝放起。没成功起飞的风筝紧贴地面,仿佛离开这片土地是一件万分艰巨的事。

    “你要把线都放出来。”一位原在广场边坐着发呆的大爷慢慢走到我身边指点我。

    “好。”沉默几秒后我按对方的话照做。我才反应过来我已经回到唯一一个能和大部分陌生人随意开始一段对话的地方。

    “她放掉风筝时你要朝后边走。

    别急,等风过来。”

    风筝终于徐徐升空,我迅速后退,大爷在一旁不断叫我继续将线放出来,让风筝飞高些,再高些。我边走边放,越放越快,突然发现这家小店辅买的风筝线就这么点,风筝飞到十几米的位置便在空中踟蹰盘旋,摇摇欲坠。

    “这点高度没劲,再放掉点线!”大爷喊道。

    我松开手,让脱离控制的风筝努力飞得再高些。风筝继续上升,在飞到一定高度后落下,重归这片土地的怀抱。

    一个牵着小女孩的父亲捡起风筝递给我们:“风筝不想要了啊?”我笑着接过风筝。

    这里的风筝线断了在半空飘动片刻都会重新落回这个小镇。

 

3.

    瑛比我早两个月出生。两位母亲在怀我们的时候曾做出传统默契的约定,孩子同为女则成金兰之交,同为男则成刎颈之交,一男一女则谈论婚嫁。母亲孕检时医生收了财物向家人透露我是男孩,瑛的母亲又妄定她的孩子是个女孩,我们在羊水的浸泡下就被无数无形的线连在一起,世俗的、天生的、又像是浓于血水的线,像一个平滑细腻皮肤切口上粘连的脓水。切口边缘的两个茧正做着结痂的梦。

    我出生时头顶光圆无发,哭声洪亮,四肢壮实,却是一个女婴。如果命运叫我赞美苦难,希望我能从苦难大彻大悟,那我需要回到刚出生那刻来领受除母亲外所有家人的叹息与微妙神情,承认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他人否定。

    母亲没有过多因为医生的判错性别沮丧,她七岁和那个女孩在夏夜躺在庭院内的竹席上相互扯耳朵,十七岁伏在桌案上抄那个姑娘的作业,二十七岁又和那个一起长大的女孩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有了个女孩。在一种近似轮回的生活预兆下,母亲对我的到来满心欢喜。我获得人世间第一个如春风拂面般的笑。

 

    一切只是巧合。我从不相信一个一起长大的人会刚好是最理解我的人。十七岁前我对瑛的记忆存在严重缺失,回忆小时候,我能记起的对不起瑛的事情是和她在平板电脑上玩大富翁时故意不让她操作,将她的游戏角色送进监狱。直到成年以后我还一直念念不忘孩童时的卑劣想向她道歉。 

    上高中后我才逐渐认识瑛的灵魂。周五下午瑛的班级在自习课上放映死亡诗社,我借着去盥洗室的理由混入另一个暗沉浑浊的空间。瑛和我坐在教室最后面排平时给听课老师坐的小板凳上,前面的学生在做题、聊天、游戏、睡觉,荧屏里面老师学生对诗的朗诵与现实中的嬉笑鼾声并存。

    一个摘下花冠的孩子在绝路上借助枪的硝烟举起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反抗旗帜。荧屏泛出的冷光在黑暗中点燃我满脸泪痕。我边哭边笑着悄声赞美电影中人物的选择。人们总是站在原地去对前方另一艰险岔路上的同伴惺惺相惜,将走上岔路的勇气化作对同伴的稀薄爱恨。那时我看见一个用自戕去反抗生活的孩子,然后心满意足地做一个用活着去接受生活的孩子。

    瑛在看到那个经典结局后失声痛哭,当时我的眼中仍一片湿润。我们俩在一片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悲怆里抱在一起。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

    瑛在我耳旁咀嚼电影当中提及的梭罗的诗。我告诉她我曾在书中看见一个莫名受良心谴责的恶人走进森林来逃避自己获得平静,他迷了路,太阳在天上跳舞。他花了四天时间丧失世界的方向,又在第七天忘掉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无忧无虑。我们只要回归自然。花上造物主创世的短暂时间便可加入自然,纯粹得像岩缝间独自欣赏的花朵、枝桠下沉甸甸的果实。

    瑛说那我们一起去丛林。我说好呀。“好呀”、“好呀”,我的话语里充满每次答应许诺他人时的热情与敷衍,心尖却慢慢冒出一些造型奇特的肉芽,它们慢慢交织聚拢到一起,摆出一个小板凳的模样。

 

4.

    天晴时,环城河河面水光潋滟,屋顶、香樟树上、花坛间出现体型匀称的麻雀、乌鸫、珠颈斑鸠。麻雀往往是最聒噪的,乌鸫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珠颈斑鸠停驻休憩时尾巴向上翘出优美弧度。降雨时,环城河边两排夜灯开着,水雾朦胧,草坪上冒出的白蘑菇对这个镇子留下短暂一瞥。

    太多天生滥情的人在小镇温润细腻的风光中长养着。

    瑛能轻而易举坐上我心尖上的小凳子。高中的测验考砸后,我憋到家里瘫在床上嚎啕大哭,母亲就给瑛打电话,这很奇怪,小时候我哭闹她威胁我要给班主任打电话,现在她威胁我要给瑛打电话。瑛第一次通过电话来劝慰我时,她说着说着也开始啜泣不止。那一刻我们听着电话那边彼此清晰的哽咽,仿佛一个人撕裂成两半的灵魂短暂地合二为一。她在电话里陪我一起哭,我意识到我的心扉将永远为这个人敞开。

    深夜苍白恍惚的台灯下我爱上一只趋光的飞蛾,秋日空阔高远的晴天下我爱上尘土间的第一片落叶。于是我也在倒塌成一片的废墟里爱上一个打电话时一起哭的人。

    每个作业繁多的午夜我和瑛在手机软件上一起听歌,结束听歌的凌晨我会为她写诗。一片面孔黧黑的丛林,每一棵树移动的影子都被我奉为圭臬。我向树影打听出生时缒在地下的酒。告诉他们我和瑛的未来,故事的最后我们应将清酒散向一片能让鲸鱼遨游的幽蓝夜空——我们仍可自由狂欢。

    写完一些永不寄出的诗歌,入睡前我总是羞赧又困顿。我在渴望瑛的身体。无休无止的欲望裹挟了原始丛林温热潮湿的气息,我羞赧又困顿。

    这种茫然并不影响我成为一个恶人。我急匆匆地爱小镇上的大部分生命。树叶石头、阳光流水、蝴蝶禽鸟、男人女人使我产生的热烈情感都令我甘之如饴。在茫然的同时我能毫无负担地对一个叫A君的男同学产生兴趣,他也是小镇土生土长的人,一双风平浪静的眼让我想起环绕小镇的沉默的河。我说我很喜欢他的眼睛。他说谢谢,但他认为情感不过只是人大脑产生的化学物质。我说那我们能不能试试来模拟体验一下这种化学物质。他答应我了,但他坦诚地表明他分不清喜欢枝头上蹦跳唱歌的小鸟和喜欢我有什么区别。我说没关系,这并不重要。

    于是白天我和A君在课间、在隐蔽的角落里偷偷摸摸牵手接吻,黑夜我如同受了诅咒般地偷偷摸摸缩在被窝里思念瑛的身体。我逐渐清晰感受到A君所谓化学物质之间的差异,我和他始于表象在寻求本质,我和瑛源于本质在渴望表象。

    我苛求的爱如同我被时代割裂的可怜小镇。如果我们在一个人身上不能得到十全十美、完完整整的爱,那我们应该忠于这个人来无限接近完美。还有一种不道德的方式是去爱几个不同的人拼凑出某个我们渴望的美好事物,不管上面是否布满裂痕。

    瑛极难对喜欢的人表露情感,她曾郑重地向我倾诉她产生了特殊感觉的每一个女孩,我轻微沮丧又沾沾自喜地享受这份在瑛心中的独一无二。A君在学校辩论赛上被对面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女同学的气质吸引,为了帮他得到对方的青睐,我想尽一切方法,去了解所有对方喜欢的事物。最后我和那个女同学成了好友。

    在这些混乱又甘甜的关系里我第一次产生了放逐自己的想法,哪怕我身处的这个小镇从不苛责每代年轻人的疯狂和古怪。她唯一心愿是她的孩子们永远眷念她。她永远静默地笑着注视这些孩子。她春天的笑容最好看,笑得杨柳青青,流水潺潺。

 

5.

    一个低眉顺眼的夏夜。小镇里飞满萤火虫,明月被一片鲸鱼形状的云遮盖,清幽月光又将白鲸安抚得柔软轻盈如薄纱。周围棉花糖味的空气与那大草原上抹茶味的空气引发的甜津津的幸福感难分轩轾。恍惚间我认为全世界即是这个小镇,长河阻隔的不是另一片相似的房屋和相似的人,而是充满低语蛊惑我们走进去的丛林。

    我、瑛、A君相聚在环城河的桥上。这个夜晚对我有特殊含义,我如同孩童般心满意足——我几近完整的爱同时聚拢到了身边。而且他们两人都是在我面前容易变得深沉的人,负负得正,也如孩童般无忌。

    我数着地上死去的萤火虫,瑛在抓萤火虫装瓶,她一共抓到十三只萤火虫,分别装在了六只瓶子里,凌晨我们归还这些囚徒自由时只有九只萤火虫再次飞出。在这个过程中A君一直很想抽烟,为了保护环境,他靠不断划火柴来克制烟瘾。火柴梗散落一地。

    A君将地上所有的火柴梗排列开来:“这两根是我的,这两根是我爸的,这两根是我妈的,这两根是我爷爷的……”

    每人拥有两根火柴梗。火柴梗不断向上排,向上拨开历史的云雾,追溯最初的根源,我和瑛都开始看A君排列,可是直到他把所有火柴梗用完也还有无数前人没有计算进去。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未知的源头——一团永不燃尽的熊熊烈火。

    还有什么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A君面对火柴梗不够的窘境发出清亮的笑声。我拍了拍胸膛:“我们只是传火的容器。”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塞给我装有萤火虫的玻璃瓶子。

 

6.

    这仿佛是一种自我折磨,只有我不愿饶过我,我坚信恶人会在一无所有后会拥有一切。必须全部失去。

    大学毕业后和A君决裂的夜晚,我在黑暗中用手捧起他的面孔:“悉达多向伽摩罗学习情爱上的技巧……人在沾染世俗一切污秽后将学会重新思考。”

    我等他说话,可他抱紧我一声不吭。有条温暖的巨蟒将我牢牢缠住,我在黑暗里凝视黑暗,逐渐分不清到底是有蛇缠住了我,还是我纠缠着蛇。

    最后A君用一种极度压抑的语气突然开口:“你总是在为你的行为找恰当理由。你向来只在说服自己。

    为何不先看看我们现在浮于表面、从不遮遮掩掩的欲望?至少它是真实存在的。”

    我从未如此清醒,从未觉得他如此迷人。迷人得好像一个死人。一个死后才被追加伟大功绩和纷繁赞扬的人。那一瞬间我们心意相通到下一秒彼此都可以直接死去而毫无遗憾。

    “我想离开这里。你别跟我走,你的眼睛还是会让我想起镇边的环城河,”我看着他眼里第一次出现潋滟,叹息道,“这是我的理由。”

 

    “外面有什么地方好去的?我们这里的生活条件不好吗?“父亲问。

    “不知道,我就想出去看看。”

    “你不要妈妈了?”母亲直接打情感牌。

    “我没有。我是自由的,现在我想做什么,你们拦不住我了。”

    父亲宽慰般地面向母亲露出笑容:”别担心,孩子还小,不懂外面世界的凶险,随便讲讲罢了。“

    我惶恐又无力,在他们两人面前我永远是孩子;在这个时刻宽宥我的小镇上,我永远是幼稚轻浮的孩子。

    父母认为我在开玩笑。直到我拖着行李箱在机场给他们打电话前,他们一直都认为我在开玩笑。当他们发现手中的风筝线无知何时脱离掌控在悄无声息中飘浮升空时,他们咬牙切齿,在原地打转跺脚,最后对着天空愈来愈远的风筝狠狠挥手说话,嘘寒问暖的话语空中传递,愈来愈轻,最终弥散——

 

    离开故乡前的某个夜晚我在高中同学W的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我头靠在瑛肩上,突然被手臂上正在愈合的伤疤启示,在红白浆糊里银光闪动的瞬息大喊:“我们是两个痛苦的半个人,至始至终都在想办法挨在一起将切口长好……”

    即使我离你很远很远伤口也会一直一直愈合下去,最后结出来的痂又硬又厚又长。

    我在一种极度的清醒下断片。

 

    在机场等候的过程中我打开十七岁时瑛分享给我的所有歌曲整理出的歌单。当年她分享给我的第一首歌是《夜、萤火虫和你》,接下来是《This Town》。我开始听歌。

    我的所有朋友都安定下来了。他们都还是孩子却已成家立业。

    然后眼泪不知不觉落下了。 

 

    再会,所有我爱的生命,我将步入丛林。

 

7.

    透明的游子,回乡不回家。

    放完风筝后我和瑛住进了小镇上的一家旅店。我将手机关机,低垂着头偷偷观察瑛的手机被我父母成串消息疯狂轰炸的灾难,轰炸间夹着她女友问的一条是否注意安全的消息。我已经喜欢上这个尚未见面的女人了。

    瑛从浴室出来后皱了皱眉,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仿佛我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她向这些人报平安后也将手机关机了。

    我和她关了灯躺在床上。

    “为什么回避叔叔阿姨?”瑛问。

    “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们。”我笑了笑,现在我像一个平躺的错误。

    “像面对我一样来面对他们。”瑛说。

    我拍了拍手:“好,我想和你聊天。”

    我告诉瑛在外面辗转多处经历诸多波折后我在一家小化妆品公司工作,老板娘对我很好,每年每月我只需天天敲键盘写赞美他们家产品的软文竟也能获得可观的收入。休息日时我开着导航玩遍了当地所有景点,时常迷路,也时常被坑钱,没有再认识一人,却也从未忘记我是谁,从哪来。

    我没告诉瑛在出租屋洗澡时莲蓬头流出的热水总会突然变冷,夏天出租屋里出了跳蚤,我反反复复打扫洒虫药也无济于事,循环往复的跳蚤竟也能让我想起小镇上循环不尽的店铺和行人。我的右脚踝上遭跳蚤咬了七个肿块,它们刚好环绕脚的一圈,仿佛右脚被套在小镇的环城河里。肿块最严重时流着脓水奇痒无比异常滚烫,它们被渗透着凉气的洗澡水冲刷,可悲得像我十几岁时对瑛隐约莫名的情愫。我不可避免地思念她,思念故乡的一切,那里有我生命中的所有锚点。我面对开着的莲蓬头仰头闭眼,泪水混进水流顺着脸颊流淌,最终流进下水道里,像极了我源源不绝无法抑制的滑稽思念。

    “后来这家公司的产品有问题,一些顾客用了烂脸。我被要求替公司澄清这些化妆品没问题。

    那些受害者当中有刚刚被公司录取的实习小姑娘、十几岁正在上学爱美的女学生、刚办完婚礼的新娘、满心欢喜地使用女儿赠送的化妆品的母亲……大家都是女人,我实在做不到再去为难她们的事情。

    我说我做不了,老板娘说那你滚吧,滚吧。然后我回来了。”

 

8.

    W的孩子最近恰巧刚满一周岁,我和瑛接受她的邀请去参加这场筵席。

    高中时我和W周末一起去小镇老街上的精品店里用试用装的指甲油将指甲涂得花花绿绿,周一早读课前我们并排坐着,桌肚下的两手在剥手指甲。现在W的手是一个孩子的摇篮,一顿佳肴的上帝,唯独不再是热衷打扮的小姑娘。我涂满墨绿指甲油的双手面对旧友和W怀中四处张望的乖巧婴孩,如同两个衣着艳丽的小丑面面相觑。我又看见十七岁时我们那两双白皙纤瘦的手在学校里一下一下挣扎着抠掉手指甲上的犯罪记录,手指上斑驳的指甲油如今横在我俩之间。

    大学期间我和W闲聊时希望她以后早些结婚生子,我想逗小孩,对方连连拒绝,我们都只是一群想玩小孩的孩子。

    “你要抱抱她吗?”W问。

    我接过那个东张西望的婴儿。一想到自己正因朋友的信任抱上了一团肉嘟嘟的小生命,我提心吊胆。那孩子也是,小脸逐渐皱缩扭紧,只差最后的一声啼哭。W失笑,耐心地充当我们之间的调解者。

    我的父母来了。

    他们实在太想见我了。瑛向她父母说我们又要去参加W孩子的生日宴,瑛的父母便转告给他们。他们匆匆忙忙地赶来,仿佛是来逮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回家。

    他们见到我时,W的孩子正搂着我的脖子流口水,我和他俩相互直瞪着眼,半晌没说话。

    后来的日子母亲反复叨念这幅场景,她当时真的直接认为那个孩子是我生的、我在外地突然开窍并成家立业。那一瞬间她心上的巨石咕噜咕噜地滚落下来。

    于是她每说一次,我都要面无表情地蹲在她心口上,将哼哧哼哧攀滚回来的巨石再度踹下去。

 

9.

    小镇上只有两种人,定居者和旅行家。前者是小镇的核心群体,他们在小镇上拥有和谐幸福的相似日常生活,繁衍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为小镇永恒稳固的相似性做出卓越贡献。后者是小镇滋养出的一群顽皮滥情的孩子,他们天生热衷背叛,与定居者的幸福背道而驰,是永恒小镇里一道道虚妄的幻影,转瞬即逝。

    父母来接我回家了。这个夜晚我分外快乐,我载着他们俩,开着母亲的旧车回家。我开在环城河边上,河对岸的丛林都摆出一张又一张黧黑面孔目送我们,他们脸上扑着闪亮的星星腮红,天际有一条像白云般轻柔的鲸鱼绕着月亮转圈;我开到大桥上,棉花糖味的空气裹挟着铺天盖地的萤火虫向我们袭来,地上,萤火虫的尸身燃起熊熊烈火,一根又一根的火柴正排着队等待被点燃;我开过老街时,霍地刹车——此刻整条老街愈合成一道厚重赭红的痂,它是小镇的痂,它伴随着我的刹车声缓缓裂开,下面是一个无底深渊,一些夜蛾、蝴蝶缓缓飞出。

    “怎么了?”父母问。

    我笑道:“我好想你们。我太孤独了。”


    七日后,父母邀请亲朋好友来一起举办一场宴席,庆祝一位迷途的游子知难而退。我在觥筹交错间恍惚地笑,桌下我向瑛伸出手,她握紧我的手。

    “你在外边工作顺利吗?”叔叔问。

    “还行,我不觉得苦。”我说。

    “瞎说,还是身边有人帮衬着舒服,你瘦好多了。”祖母说。她的头发全白了。

    “我没瘦。”我说。

    “吃了不少苦头吧,还想出去吗?”父亲说。

    “……”

    “留下来吧,囡囡。”母亲轻声唤我。

    然后有人向我介绍在小镇上的适合工作,有人替我说媒,我的事就是他们的事,现在没有什么事再能烦扰我。我微笑着。

    这些都太熟悉了。

    小镇的怀抱让我感到平和安宁。我分外快乐,影子在阳光下闪了闪。

    在大家充满希冀与笑意的目光下我大声向瑛说了一句话。

 

10.

    我想和你去旅行。










——————————

回礼里面写了一个简短的后续。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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