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变回了鸟

异种

人的上限和下限,都是蕾梅黛丝·布恩迪亚。

 

    从第一次做梦起,美人儿蕾梅黛丝都在一片岑寂欣赏不掺杂质的白。梦里她赤着身体,头部光洁无发,多年以后她在马孔多剃光头后的表象只是梦中灵魂本质的外露。这一个纯洁无暇的灵魂与周身环境和谐完美地相处,从根源上看,纯白孕育出她,她反哺着这份洁净。

    年轻的警卫队长殉情后,美人儿蕾梅黛丝被梦中突如其来的一小团艳红吓了一跳。她的梦境里多了一只红色的鸟。

 

    从香蕉热潮开始起,美人儿蕾梅黛丝的梦愈发拥挤。那些因她发狂、因她而死的男人鬼魂都游荡进她的纯白梦境,化身为颜色艳丽的红鹮或绿鹦鹉,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琥珀色神秘香气,眼神茫然空漠,向她站立的位置蹒跚前行。他们发觉进军的彼此后开始相互打架,寂静之地第一次喧嚣起来。稠红、墨绿的羽毛扬到半空后又轻飘飘地落下,在没有尽头的白色里无限下落。

    “别打了。”美人儿蕾梅黛丝望着他们提醒道,“你们身上的毛会掉光的。”虽然对她而言,她更喜欢原来没有杂色的梦中世界,并觉得鸟类浑身的羽毛就像阿玛兰妲时常摇的那个制造多余物的缝纫机。

    变成鸟类后的男人们仍沉浸在这场自以为一蹴而就的斗争里。他们再也无法压制住身为人时想要痛哭一场的念头,拉扯着彼此的羽毛悲鸣不已,琥珀色香气肆意漾开,充斥在整个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其浓度能使一个成年男性窒息而死。

    凌晨两点美人儿蕾梅黛丝起床,在家中盛筵后的残羹废墟里用鬛蜥蛋、鹰嘴豆、羔羊肉条和薄饼碎屑拼梦中的小鸟形状,又将它们堆在一起复刻一场傻里傻气的拼搏,最后用手抓起它们作为午饭吃掉。

    她的嘲弄能力愈发惊人,千里迢迢赶来聚会的外乡人在她周身不知被何种神秘力量莫名魇住,这会让她在餐后舔舐指尖的糖浆汤汁或其他食物残渣时含糊不清地开口:“我真像他们身上的疖子。”

 

    从梦中鸟群躯体分外单薄纤弱起,美人儿蕾梅黛丝在梦里换了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她躺下,轻盈的身体漂浮在虚空。她抓住一根艳丽的羽毛,面朝空中勾画小动物。一群在梦里拥有五颜六色线条的小动物。

    对于那群在她梦中、在异化后仍绝望昏聩的男人,美人儿蕾梅黛丝毫无恶意也无可奈何。她在梦里从不特地关注这些可怜鬼。她醒着时一丝不苟地在浴室沐浴和杀蝎子、遵循自身规律进食打发时间,而这些人生前却长时间在强烈欲望的迷乱里只剩下一贫如洗的身体与一事无成的灵魂。

    幸运的是这些红鹮与绿鹦鹉的羽毛一直在掉落,就好像他们在梦境昏天地暗的搏斗中持续不断地抛下一个又一个尘世包袱。

    有一晚他们身上的毛终于落干净了。他们不再聒噪,相互转着灵活的脑袋示意,最终如同失散多年的兄弟般井然有序地向长时间把玩羽毛的美人儿蕾梅黛丝走去,一具具伤痕累累、小巧轻盈的白色身体纷纷依偎在她身畔。

    她纤巧的手抚过盘踞在每副躯壳上的伤口,消散每个灵魂曾经拥有的疯狂与愚昧。那一双双曾绝望灼人或黯淡无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平和安乐。

    “你们多累啊。”她说。

    她惊异于如此简单、如此平静的自然感受甚至是爱竟要这些可怜的男人生前丢弃自我坠落在苦不堪言的欲火里,死后背离安宁执着在激烈高昂的斗争后才得到。

    满心惬意地望着褪去负重后眼神清亮的鸟儿,美人儿蕾梅黛丝加剧减轻身上一切冗杂的速度。她没有牵挂,没有回忆,没有一切多余而复杂的情感。

 

    最后一次做梦,她看见那些光秃秃的、藏着男人魂魄的鸟逐渐变得透明并沉默地向上飘。她获悉,僭越时间与空间才是她的最终归宿。

    次日下午,布恩迪亚家的女人在花园里准备叠床单。

    美人儿蕾梅黛丝眨着眼。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她们都被深入骨髓的孤独攫住;金龟子和大丽花没有区别,金属质感的外壳或娇艳柔软的身躯下都是朦胧不清的白雾;普照大地的阳光与逐渐暖和的空气更没有区别,很久以前或是很久以后它们都再度融为一体。

    同时在这短暂的几秒内她听到太多的声音。现在,过去,将来。

    被香蕉热潮裹挟而来的外乡人、雇佣兵的声音最为嘹亮;第十七条小金鱼正在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缓慢静默地融化;繁密紫苔在梅尔基亚德斯遗留下的羊皮卷上窸窸窣窣地蔓延。一只飞过花园的石鸻在拍打翅膀。

    海盗袭击奥阿查的警钟长鸣和隆隆炮声;一个得了热病的老人在新加坡沙洲上骤然倒地时的沉重浊响、后来他复生又死去身体上青紫花朵的迸裂声;一个和她在命运上理应相似却不同的年轻女人的内脏发出打嗝声。这些间隙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在枪决前尿了裤子并怒喊“自由党万岁”。

    一位吮着手指的萎缩老妇对入室小偷的开枪声使时间塌缩;淅沥雨声滴穿了一群又一群人的潮湿心房,有人在雨中发疯;白蚁啃噬声中,死者的骨头咯咯颤抖,生者的肉\\体狂欢不息,废墟间一对男女的足音跫跫……前所未有的风的咆哮声。

    一切生命的忸怩作态、漫不经心、轻慢倨傲、怯懦好胜和百态挣扎最后竟都不值一提。

    眼前的亚麻床单坦荡、忠诚,足以包裹美人儿蕾梅黛丝霎那间获得又失去的一切。

    起风了,她在世间难有的极度平和中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你不舒服吗?”阿玛兰妲问道。

    她怜悯地笑:“正相反,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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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曾将《百年孤独》从头抄到尾,她想知道究竟是作者还是她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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