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变回了鸟

秘密

    清明节当天,我和父亲在墓园的祖辈墓碑前面吵架。


    我和父母来到曾祖父母墓前时,母亲发现香火被遗忘在了刚刚祭拜好的外公墓那里,她独自回去拿。发现香火忘带的那一瞬间,我留意了父母的神色,母亲显得有些不耐烦,父亲皱眉时的模样和每次发火前的模样丝毫不差,我决定接下来不主动说话。


    我开始用手将买的花束上的花朵一个接一个地摘下来。扫墓前,我们发现会有人将墓园里放在墓碑前的花束重新带回贩卖处出售给下一批前来扫墓的人。看到这种行为,我觉得人对亡者的思念变得无比廉价,甚至沦落为牟利的工具。于是我提议道,将花束上的花摘下来放在墓碑前,这样即便它们接下来大概率是被清理墓园的人收走,不会被拿回去多次转卖给他人,也不会影响我们对已故亲人完整的爱和敬意。母亲立刻点头答应,在外公的墓前我这样做了,父亲始终没吭声。


    此刻我继续摘下花朵,父亲突然说:“你别弄这些花了。”


    我说:“刚刚我提议的时候你没有反对,不是说得挺好的吗?”


    他沉默了。过了十几秒,他又开口:“你别摘这些花了。你是不是就不想让这些花被那些卖花的人收走?小家子气。”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在践踏我对祖先的情感,我怀有隆重的、盛大的敬意是可以随意被说成唯利是图,仿佛我和那些收走花束再卖出去的人是一丘之貉。


    他开始说我任性,无理取闹。我问他,你刚刚为什么不在外公墓上阻止我这样做,你分明是因为香火忘带过来就要发火。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


    他说外公墓上他不管,这里是他的祖父祖母,他要做主。


    我知道外公生前和父亲有矛盾,他这样一说直接一发不可收拾。龃龉是可以带进坟墓里的。我愤怒到无法克制。


    我大喊道:“那你为什么要在你祖父祖母面前这样和我吵架?这样就尊重他们了?你从来不肯做出让步,一遭到拒绝你就发火,你这会根本就没把我当你的孩子来看!”


    他说,没关系,他的祖父祖母带他长大,不会责怪他的。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脸大哭,母亲闻声过来,发现竟是自家人在吵架,开始劝架。


    父亲又翻起旧帐,他说昨天喊我吃晚饭时叫了很久很久我都没来。我说那时我正在忙学校里的事情,你每次喊我时我明明都态度很好地回应过你的。我知道你叫我如果没有立刻回应你会生气,长大后我一直在努力地尊重你、避免矛盾。为什么还要这样啊?为什么啊?


    久违的暴力倾向捂紧了我的判断力。我突然伸出右手狠狠砸向墓旁的石栏的尖角。我用泪眼望向这只手,手背上的一条口子里流出的是自己的鲜血,拇指和食指指甲缝当中有着淡绿色,是那些鲜花茎干的血液。阳光照耀着鲜血汩汩的我们。我的意识突然中断。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充满鲜花和腐果的溪流中,周身的流水没有带来触觉,我站起身,四周被庞然幽暗的蓝雾笼罩,我只能看清这条蜿蜒而下不知尽头的溪流。我下意识地走到溪边顺着它走下去。前一刻我是在墓园里,现在我在突然来到一个陌生又无人的地方,我内心应该会产生情绪波动。可是我没有,我慢腾腾又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着溪流。


    随着我向前走,溪流中的腐果看上去变得扁平偏绿。我停驻脚步蹲下去凑近细看,腐果变成了无数只巴西龟尸体,大多数尸体的眼睛溃烂。我微微蹙眉,怀疑此地不在人间。我想起了我、父亲和巴西龟。


    小时候家里养巴西龟时,家里的养护条件一般,那些乌龟经常患上各种疾病。水质差是一个大问题,时常会有乌龟得红眼病,眼睛发红之后外部逐渐长出层带脓的薄膜,趴在缸底苟延残喘。


    我总是蹲在缸变看病龟看很久,乌龟的眼睛发红,我的眼睛也跟着泛红。父亲见了总对我露出一个让人心安的微笑,告诉我“乌龟会没事的”,拿着给人涂的金霉素眼膏去涂乌龟的眼睛。


    只要有乌龟生病,父亲就开始以他的方式治疗。我天天都去观察被父亲治疗的那些病龟,有几次病龟的眼睛真的逐渐消脓变得明亮起来,也有好几次我在夜里看到的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巴西龟,第二天它就完全痊愈,活泼至极。


    孩童时期的我总是轻信大人的话,父亲告诉我乌龟痊愈之后可能会发生变化的——身形变大、颈部的浅橘斑纹变成深橘红斑纹甚至全身突然由墨绿变成深棕都是有可能的。我认真点头,总是抱抱父亲夸他妙手回春,十分厉害。


    父亲在发现有乌龟病死后立刻赶去宠物店买新乌龟的调换技巧随着时间流逝是不攻自破的。毕竟有次他将巴西龟买成了中华草龟。




 

    随着我向前走,溪流中鲜花仍是鲜花,而乌龟尸体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在水中扑腾挣扎的、泛着蓝色荧光的透明小人。


    我停下,向他们伸出手。每个小人攀上我的手时,都用稚嫩的声调说了句“溪水又咸又涩”,然后“砰”地消失不见,他们似乎最终都与空气融为了一体。


    听了他们的话,我寻思着这条溪流或许就是由泪水形成。


    一群差点溺死在泪水中的小人。我曾经也属于这个群体……我又联想起了过去。我控制不住我的联想。


    母亲曾经听信亲戚鼓吹的哭声免疫育儿法,认为孩子就该过早地独立。


    那是我太小了,我已经忘记是因何而哭,只记得在一个蝉声沙哑的下午,房间空调打得很冷,我趴在地上哭了很久,母亲于先前冷脸离开后便再也没有理睬过我。


    纸巾就在我前面的桌子上。我站起来垫起脚伸一伸手即可拿到。我幻想着母亲跑来把我抱在怀里为我擦干眼泪。我听见房外她的拖地声,故意哭得响亮了些,继续幻想着。又过了很久,房外传来奶奶回家的关门声。


    “小孩怎么在哭啊?”她问。


    “她在瞎闹,不用管她,等会会自己停的。”


    我的哭声逐渐变小,眼泪鼻涕在地上流了一大把。


    失声的那一刹那,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然后我学会了一哭就去找纸巾。


    后来我知道母亲其实进来看过我的。那是几年后她换手机时将过去旧手机上的照片导入电脑的时候,我和父母一起顺便一起来看一下过去的照片。


    突然有一张奇怪的照片闯进我们眼中。照片中一个小小的身板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母亲见了笑得忍俊不禁,父亲也跟着笑了。


    “你小时候闹脾气还会趴地板上哭,有次你趴在地上好久都不肯起来,我偷拍到这张照片保存到现在。今天瞒不下去了。你看你小时候多有劲,都不记得了吧?”母亲说。






    随着我向前走,我望见溪流中无数的鲜花和大大小小浸在水中的崭新美工刀。


    我联想到我苍白无力的青春期,学业压力很重的情况下,一次夜里因为英语完形填空错了六道而怒不可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摔了房门,又缩在门口无声落泪。


    几分钟后,我听见房外父母的对话。


    母亲的声音是急促的:“我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火。”


    “不知道,把房门一关,谁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父亲的声音很不耐烦。


    那时父亲话音刚落我便崩溃了,他们和我之间一方不会主动问,一方也不主动说。他们看不见一个不谙世事的未成年人的绝望,我每天溺在题海中为多对几道多错几道题目而沾沾自喜或垂头丧气,倒像是一种可笑又可悲的自我感动。


    从那夜起,我开始有轻微自残行为。同时我又有奇怪的强迫症,美工刀沾过一次自己的血液后便不再使用。我买了一把又一把美工刀。


    那段一直在向下坠的时间里,我将刀片贴着细腻的皮肤,用整个灵魂去感受刀片的冰凉。我在纳闷,为什么有时候我会因为至亲的话与行为变得偏激呢?甚至是想到死呢?明明我是认可,因受到亲人言语行为上的刺激而放弃生命的死法是糟糕的,生命本是不该结束在这点上的。也已经有人温柔地告诉我世界上最棒的死法应该是无疾而终。我们来一起向死而生。


    我戒掉自残行为后,那一抽屉的十几把美工刀一直没扔,也被我遗忘。高考后的暑假家中重新装修,母亲和我一起在房间整理杂物。打开抽屉时我和母亲同步睁着眼睛怀揣不同心情望了望这些美工刀,面面相觑。


    我先开了口:“奶奶最近问我要美工刀,她田地里要割菜用。”这个理由拙劣到母亲皱起眉头直接撩起我两边的衣服袖子。我没有挣扎。她只在我的左手手臂内侧发现一条浅浅的因皮质增生还看得出的细长刀疤。


    “好吧。是我以前不懂事。早就不这样了。”我轻易迅速地改口,始终保持一副对方熟悉的平静态度。


    “你这个小孩,怎么回事啊。那个时候你小小年纪有啥想不开的?”母亲随口训斥一句,将一叠扎好的高中课本搬给我,“这些都书没用了,快搬下楼去,一会人家就来称重了。”


    “好的好的。”我嬉笑着跑开了。


    至于这些美工刀,最后真的都给奶奶用来割菜了。她很满意。






    随着我向前走,景象越来越迷幻。我看见无数个过去不同时期的我。我看见哭了很久没得到安慰的我溺在由自身泪水凝结而成的一片悲哀的流水中;我看见遭受到仇人般的目光的我瘫在溪流中,身躯上插着空中漂浮着的一双怒不可遏的眼发出两道锋利的光;我还看见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我,向我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你是X,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不,我是他们的孩子。但我要找个清醒的角度去尝试好好和他们相处。”我示意对方把牌子放下。


    我从十六岁后开始有自我认知障碍。在社会中与旁人相处时他们会称我为父母起的名称P。可我一直认为我是X,一个在我初中阶段时幻想出来的充当保护安慰自我的角色名称。我陷入过一个逻辑怪圈,当我认为我是X时,我已长成的价值观提醒我这是病态的,但我仍欣然赴往。《第二十二条军规》有这样的剧情,主人公只有证明自己是疯子才能脱离航空队,可是军规当中又规定停止飞行需要写书面申请,能写书面申请的人会被推断为精神状态正常。我如同这样一部自相矛盾的军规。


    这样的状态持续一年后我进行了一次自我分析。在我认为我是X之后,每次和父母交流时我会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事情。我无法找出每次听父母建议唠叨时心中或多或少的烦躁的原因,但我可以尝试不因这股烦躁冲他们发火,回避了一些不应该成为问题的问题。当局者面对的所有感情总是模糊不清、滚烫炙热,那我就不把自己当作当局者来生活。


    无论如何那该死的分享欲始终作祟着,我常常抱有“以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告诉父母我认为我是X,这些年我是靠这样活过来的”的幼稚想法。我甚至能想象出结果,他们不会理解的,但也没有可怖到会将我送到医院治疗。父亲或许会眉头一皱,淡淡地说句:“不要多想。”


    如今我的灵魂由一块又一块碎片组成,每个碎片折射出一个不同的自我,我想让父母去抚摸这些碎片的罅隙,想让他们知道这个不值一提的秘密,问他们会不会喜欢一个真实的、布满裂痕的我?






    我觉得我见的这些不同年龄段的自己都应该逝去了,我还有现在。于是我伸手捞起溪流中的鲜花,尝试用鲜花将过去覆盖。


    我触及到一朵鲜花的瞬间,突然想到很遥远的日子里,在我哭闹起来还会趴在地上的日子里,每次家人一起出游,父亲总愿意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母亲的旧手机里不仅记录过我趴在地上哭,也记录过一个孩子一手抓着父亲头发、一手触摸一片树叶的瞬间。


    我的动作停滞下来,呆在原地良久,突然发疯似的去捞溪流里的鲜花。


    我想起一个寒冬,我写着卷子,我也不知道母亲在房外倒底在忙些什么。深夜母亲突然走进我的房间,在我沾着水笔印的手中塞了两个她新做的热气腾腾的豆沙包。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能与那夜味道比肩的豆沙包了,这样的豆沙包的魔力就相当于鲁迅《社戏》中看戏那晚吃的豆子。


    我想起一次熬夜写作业,午夜时我还在喝咖啡,凌晨三点我心脏跳得太快,我苍白着脸大口呼吸,导致呼吸性碱中毒。我以为自己快死去了。那时父母从床上爬起,母亲哭得六神无主,父亲披上了外套,要立刻带我去医院。我无力地望了望父亲那张还算平静的脸,他的眼睛总是因为工作要长时间看电脑而布满血丝,吵架的时候用这双眼睛瞪人杀伤力极大,此刻他的眼眶里,坚定混合着绝望漫溢而出。


    我想起……啊——


    我捞这些鲜花捞得太快了,想起的事情太多了,多想我红了眼睛,咬牙切齿,痛哭流涕。我所能做的只是一下又一下将这些鲜花抛到过去那些痛苦又无力的躯壳上。这些鲜花势必会将这些躯壳盖得严严实实。

 






    我走到了河流尽头,尽头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容貌与外表年龄同我完全一致。

    她说,我好恨他们。我说不,我是爱他们的。她睁着一双猩红干涩的眼望着我,我看着这张熟悉面孔,突然发现一个人恨的时候表情可以这样狰狞。

    我声音轻颤着添了句:“对不起,我将大部分沉甸甸的恨全给了你,如此我才能轻装前行继续去爱。”

    我一直恨不得将我对父母的情感用力分割。在和他们说笑时、大部分感到融洽氛围的时候,爱是真的;可过去各种理由产生的矛盾,在一些细微处给我带来的毁灭般的伤害的瞬间,恨也是真的。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恨啊?永远矛盾,永远因情感上的完美主义而痛苦,永远在咀嚼一份正常情感上的瑕疵。

    原谅我恨得卑劣爱得反复。





 

    我在扫墓途中突然晕倒然后被家人送去了医院。醒来时父母告诉我查出些小毛病,治疗一阵子会好起来的。


    我看上去似乎还没清醒,嘴里迷迷糊糊嘟囔着:“其实我叫X,我不叫P,你们认真一点,你们听我这样说是不是认为我有问题?这样你们还爱我吗?”


    “好了好了,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我们的孩子。”母亲轻声细语道。


    父亲在一旁边点头边说“是啊。好好休息,这样身体会好起来”,我知道他大致如同我预期里的那样没把我认为很重要的秘密当作秘密。


    晚上他们也没发现我是在装睡。我听着医生叫我的父母到病房外谈话,起身靠在门边去听。


    “建议尽早动手术,早期治愈率高……”


    “医生,希望是不是还很大啊,你说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得这种恶毛病?”母亲的声音似曾相识地无助。


    “我们现在先瞒着她,她说什么都尽量依着她,让她保持好心情。好好治疗会好起来的,现在除了给孩子治病别的都是小事情。”父亲似乎在拍着母亲的肩膀这样安慰她。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眼神,绝望和坚定的交融。


    我走回床上躺好。以后的日子在治疗过程中我应该会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最好不要让他们来送我。


    他们从未仔细瞧过一个完整的我。可他们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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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我很久前在知乎一个有关家人问题的评论区里看见的很有感触的一条评论:“在你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对你们的爱逐渐达到顶峰,你们死前几个月将是我对你们最关切的时刻,正如你们对待刚出生的我。”

部分灵感来自于这句话,基于个人情感我不愿写一个父母身体抱恙的剧情。写得很挣扎,删删改改,最后呈现出这样的结局,算是放过自己吧。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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