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变回了鸟

面孔

    事情是环环相扣的。

    封校后我发现宿舍楼盥洗室中的那个热水机拥有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小小的蓝色液晶屏上常显示“99”度,3的倍数,漂亮的数字。它还有个笨重的银白方型身体,坚如盔甲,硬如磐石。我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盥洗室洗衣服,在白色空间里,我和这台热水机惺惺相惜——我们里面都是热的:血液奔涌;水汽氤氲。奇异的情感不断累积,终于在某刻超出无需行动的阈值。那夜我接热水时正发着呆,身体不知不觉向前倾去,依偎在热水机身上。热水机向后轻晃一下,我回过神来也后退一步,我们都惊骇于这一冲破篱栏、表达情感的友好举动,这又是一个美妙的共同点!我心满意足地取下热水付费处的磁卡准备洗衣服,以此给封闭管理下平淡的一天画上圆圆的句号。而热水机其实早已感动得泪流不止,它的热泪继续哗哗淌进我的脸盆。我大为震撼,继续接着它滚烫的泪。它哭了很久,身体里的水都变成泪涌出。我接了一盆又一盆热气腾腾的泪,最后终于狠下心来,在它的哭声下离去。宿管阿姨正在昏沉灯光下看着寝室人员名单,我平铺直述,热水机的出水口坏了……由于太过心虚和对热水机的怜爱,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充满正义。阿姨那双略微浑浊的眼在我讲述至一半时避开我的目光望向别处。我们走在通向盥洗室的走廊时就听到热水机因无人搭理而愈发强烈的哭声。我们用尽方法,包括拍打恐吓、抑制泪腺、默默观察,最后阿姨关闭总电源,如同哄一个日夜不息辛劳工作的孩子般向热水机宣告它的假期。你们暂时可以去别的楼层用热水,阿姨盯着热水机,突然又对我说,谢谢你。那一瞬间我特别想惩戒自我或向她忏悔,是我弄坏的,可源头上的动机太过荒谬,我向一台热水机示好,它坚硬的外表是表象,碰一碰竟哭得心安理得。我说,好的,谢谢阿姨。

    热水机哭得太伤心了,次日中午我订了外卖。来到校门口取外卖时校门内侧已拦起两道红白警戒线,警戒线之间摆着张孤零零的桌子,桌上躺着几个身心俱凉的外卖袋子,一个犯罪现场,所有靠近这里的人都会被黑衣警卫主动问候。对我说话的警卫有张方脸,复读着“不能拿了不能拿了,一小时前出的规定,就是不能拿了”,我心不在焉地点头,确认完桌上没有我的外卖。校门外,几位外卖小哥正安静地将外卖安置在地上,骑上小电瓶长扬而去。我伸长脖子极目远望,认不清哪个袋子是我的,连伤心的资格都没有。又来了位外卖小哥,他大声报着我的手机尾号。我真觉得他救了我,兴奋地朝他挥手,当面拨通他电话,在警卫的注视下黯然离去。“怎么办?”“试试桥下出口边的角落,我在过去。跑快点,我后面几单快迟到了。”河边杨柳长到一起,连成一张张茸茸的绿网,我跑了很久,突然站定低头茫然看向手机屏幕,一串数字在晃眼的太阳下交替跳舞,1:49,1:50。你还在吗,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同时从手机里和前方栅栏外传出:我看见你了。栅栏外的另一个世界人影闪动,一袋外卖凭空出现在我面前,像是从栅栏里长出来的。

    晚上我发现热水机已经平复心情了,那双“99”度的漂亮眼睛精神饱满地睁着,为了庆祝它的康复,我提前三个小时去洗衣服。还剩双袜子,我接热水时伸出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戳戳热水机:你知道吗,今天我遇到的外卖小哥是个好人!拔掉磁卡,热水继续流淌,继续流淌。我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出水口关闭。这次我只是戳了戳它,礼貌又不亲狎,它不可能再哭一次……你别哭了……我也快哭了!我熟练地切断电源。

    两日后的一个潮湿下午,维修师傅站在热水机前与它交流,当时我已获得一个“等待学校分批批准回家”的小道消息,两眼蒙眬地重复理东西、洗手、理东西。盥洗室地上淌满了水,我幸福地趟水奔赴洗手池,让这些日子蒙尘的思念随水流一去不复返。“……”师傅突然转头对我开口说话,我才发觉附近有人。你说什么?小心地滑,师傅指着地上的积水重复一遍,他的工作服颜色很像克莱因蓝。离开学校时天正下着淅沥小雨,那张课桌还在校门口,那几个外卖袋子还在桌上触目惊心地卧着。我和室友打车去地铁站,出租车内大家聊天的兴致很高。司机说他每天都在亏钱,前天算上罚单亏了三百多,昨天亏了两百多,今天还好,到现在为止亏了几十,我座位那侧匐匍在车窗外的雨珠在这个过程中没有滑落一颗。

    夜晚我在地铁站出口附近的全家买可乐,店内除我之外只有一位营业员,他站在自助售卖机前等我。以前我第一次使用自助售卖机时曾赞美它是一项缓解社恐的伟大发明。我又买了串烧烤熟食,加热等待时营业员缓缓吐出“终于解封了,在这里三天了”的字句,我微微抬眼打量对方,他的眉毛很粗,好疲惫的眼睛。他是在和我说话吗?不过这好像没什么关系,我也自言自语般地说,刚从学校逃出来,话语中前两三个字含糊又打颤,我们都在重新训练开口说话。“学校还好,这里封得太急了,我在这家店里睡了三天。”啊,我说,辛苦了。加热后的烤串被放在纸袋里,我随意将纸袋放在包中冰可乐上方,营业员又不紧不慢地将纸袋取出,在外面套上塑料袋。

    我站在路口边。这几条路如今空旷不堪,人们住在这里称得上“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母亲几天前发给我看小区紫玉兰花开的照片,我问大门口的白玉兰拍照了吗,它们每年比紫玉兰早开一周左右,大概已经谢了?不过我们总是看不到同一张面孔,“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记住过一个陌生人的具体面孔了。但有趣的是,最近我和一个陌生人打了两分多钟的电话,最近想说话的人变多了。

    闪避的圆,黑压压四处喷火的正方形、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克莱因蓝、静止的雨珠、两道像是用记号笔画的粗线条。我沉浸在这些几乎是一次性的图画中。

    直到一束灯光将我拉回现实,车子停在我面前,我看见车里两张具象的人类面孔,父母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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